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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六十八章 尘归尘(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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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婉怡觉得这样的日子应该到头了。真的,不到头可怎么过下去呢?

她不知道自己此时有着何样的心境。天很热,空气湿漉漉的,粘乎乎的风吹来,好像一块脏兮兮的破抹布,卤嗒嗒地贴在身上。那种烦躁不安、抑郁痛苦、无可奈何的感觉怎么也去不掉。真想躲在什么地方,逃开这样的夏日。呆在屋子里,紧靠着窗口站着,汽车吵杂地从楼下疾驶而过,四周摩天大楼遮天蔽日,灰色的鸽子在灰色的尘埃里懒洋洋地盘旋……一切难道就是这样真实,真实得让人捉摸不定自己是不是在梦里?什么时候可以明明白白地,知道什么就是什么,什么是为了什么?

她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了,永远。日子……唉,这样的日子……早点完算了。

地铁站里,总有那么一股让人窒息的热哄哄的臭气,扑鼻而来,席卷着,带给陆婉怡一个无法忍受的疑问:世界为什么会是这样?黑黑的,乱乱的,脏脏的……它本身难道是一个大垃圾场吗?车厢里空调倒开得很足,可那种凉,总是让陆婉怡裸露的双臂一阵阵刺刺地发麻。她漠然看去,满眼是漠然的面孔。白的,黑的,黄的,棕的;高鼻子,矮鼻子;凸面孔,凹面孔;大眼睛,小眼睛……上帝真有那么份闲心,把人塑造的这么“千姿百态”!可是,可能腻了,就那么漫不经心地一点戳,所有的人便有了那么种呆呆板板木木硬硬的表情。就这样永远象在睡着一样吗?这所有的人?

旁边一对黑人夫妇在叽叽咕咕地说着什么。陆婉怡是什么也听不到的。她只是闻到一股强烈的狐臭。她也懒得换一个座位坐,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窗玻璃上自己的影子出神。她不相信那是自己。那个面色憔悴,两眼无神的女人?怎么是这样的丑陋,这样的沮丧!她想自己本应比这个样子好一些。她怎能就和所有的人一样,一样地,这样被随意塑造!可是,她又能怎样?她有能力塑造自己吗?

一个跛脚黑人在车厢里乞讨。他摇动着硬纸“可乐”杯,硬币在里面发出“哗哗”的响声。“兄弟姐妹们,请可怜可怜我这个无家可归的人吧。”没有人理他,虽然他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沙哑、凄凉。记得第一次来纽约时,陆婉怡把身上所有的零钱都给了一个在地铁站出口乞讨的老黑人。“圣诞快乐!”陆婉怡拍拍他的手,又紧紧地拥抱了他一下。在节日的气氛中,那个衣衫褴缕的老黑人象一把尖刀,在陆婉怡的心口戳下狠狠的阵痛。那个黑人流着泪吻吻她的手,说:“姑娘,你有一颗美丽善良的心,上帝保佑你会有幸福的生活。”陆婉怡一直相信那是她得到的最好的祝福。后来,她发现乞讨的人太多了,虽然她的心仍然感到一种

深深的怜悯和痛楚,可她做不了什么。她也是个乞丐,同样在向这个世界乞讨。同样地,没有人听到她的乞求。她总是在安抚自己:不要埋怨他人的冷酷,靠自己。可是,她真的能靠自己吗?

她也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多少年来,她一直在流浪。流浪已使她疲倦万分。尘埃漫漫,多少沧桑……有时,陆婉怡根本不清楚自己究竟在寻找什么。她茫然得措手无策。

“林金荣,带我走吧。”陆婉怡的双手按住胸口,哀求着。只要一想到以后也许再也见不到林金荣,她的心就疼。是真真实实的疼着,在她的心口,翻腾着,使她咬住牙关,泪水直流。

“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林金荣坐在桌边,左手抠着耳朵,心不在焉地说。

林金荣要转学去加州的柏克利大学,陆婉怡知道,从此以后,她也许再也见不到他了。但她怎能让自己半年的感情付诸东流?她不允许自己承认自己的失败。这么多日子以来,她已经发现自己有时觉得爱的并不是林金荣,而是她的幻想,她的童话,她的感觉,还有,她仅存的那点自尊。

“为什么不可能?在我们相爱的时候,就让我们在一起吧。”在我们相爱的时候……我们相爱吗?我们相爱过吗?可是,无论怎样,在我不想失去你的时候,在我失去你会心碎悲哀时,让我和你在一起。我不想放弃,我不甘心放弃。这份感情再苦再疼,毕竟在她漂流他乡的这些初始日子里,是她精神的支柱。“你知道我爱你,你知道我不能没有你,你不是也说爱我吗?”陆婉怡越说越激动。泪水在她脸上狂流,她绝望得仿佛置身黑暗的夜海,唯一能握得住的只是手中的一棵稻草。

楼梯是在楼的东头,人们都喜欢乘电梯,所以很难在那儿碰到什么人。水泥阶梯上,有层薄薄的灰尘。没有空调,很闷热。陆婉怡低着头,下意识地数着。她发现每层楼有四十道阶梯。当她数到六百时,她便站在楼顶了。

楼顶上,要凉爽得多。夜风吹来,虽有些潮湿,却不很热。放眼望去,到处灯火璀灿,使满天繁星,也失去了光彩。哈得逊河在不远处鳞鳞闪烁,河边的高速公路上,一辆接一辆疾驶而过的汽车后灯,串成红色长龙。这个同时充满富裕与贫穷,文明与落后,热情与冷漠的世界最大城市之一,也有这样美丽的时候。可在白天,它却是灰蒙蒙的一片,因而它的摩天大楼和华丽的橱窗,便份外地具有诱惑力,使人产生贪婪的欲望,也让人因为自己的无能而绝望。

这就是美国,这就是多少人心目中的天堂世界。这就是纽约,这就是美国人心中的“大苹果”。陆婉怡慢慢地走到楼顶边缘,坐下。她不敢面向街面,而是背对着--她不敢,她有恐高症。以前,在曼谷第一百货商店前的“天桥”上,郎之嵩曾试图按着陆婉怡的头,让她看桥下的马路。她吓得两腿发软,几乎哭出来。那“天桥”,可能连两层楼高都没有吧?刚刚,在她没坐下时,如果她再向前一步的话,会怎样呢?其实,又能怎样呢?至多,她的身体会在星光灯光交织的红灰色夜空里,不轻不重地画出一道弧线,然后不轻不重地落到柏油马路上。会不会有鲜红的血和雪白的脑浆迸溅出来呢?会有一丝甜滋滋的血腥慢慢飘扬起来吗?行人们会止步,发出“啧啧”的叹息吗?不,不会的,这种事在这个国家,特别是在这个城市里屡见不鲜,人们已失去了围观的兴趣。人们不会知道她是谁,人们不会关心她是谁。死了就死了吧,管她依然年轻,管她是为了什么而来到这个国度,因为什么而失望绝望得不能再失望再绝望。

前几天看美国最大的泰文报纸《世界日报》报导说,一个从天津来的女孩,从纽约的十三层楼上跳楼自杀。她是个成绩优异的学生,可是,因为感情和经济问题,精神失常了。她总觉得有人跟踪她,或有人窃听她的电话,而她尚未完全精神病失常,所以她明白自己已经精神失常。她很痛苦,却又无法解脱,只好一死了之。

陆婉怡觉得可以想象。泰国学生习惯了依赖父母、老师、朋友,在这样一块陌生的土地上,得一个人独自面对那么多陌生的困难,没有坚强的神经是支撑不了的。没有人来帮助你,如果自己没有能力来帮助自己,则无出路。这是很残酷的,特别是对于那些比较软弱又多愁善感的人来说,比如陆婉怡。

几辆警车头顶闪着红色和蓝色的灯从楼下呼啸而过。肯定又是哪儿有凶杀案了,陆婉怡想。小偷小摸小抢在纽约,警察根本“不屑一顾”,太多了。有人说在纽约住上一年而没被抢,那算不了纽约人。陆婉怡念研究生时认识的一个不同系但住同一宿舍楼的女孩和林金荣一同就读于纽约大学,前天她来林金荣住处看望陆婉怡,告诉陆婉怡说,她刚来纽约时,没资助,得去打工挣学费和生活费。第一天干了十二个小时,挣了六十块。在地铁上,她眼睁睁地看着一只大黑手伸进她的背包,不慌不忙地取出钱包。他把钱拿出来,又把钱包放回去。她又惊又怕地看着这一切,说不出,也不敢说一句话。人们告诉过她,被抢时应“束手就擒”,不然说不定就要被打一枪或捅一刀。周围的人都很漠然,一副视而不见的样子。

陆婉怡发现梦想中的常常是罪恶的。就像她和林金荣之间的一切,不也是这样吗?她既和郎之嵩有婚约,不管当初是因为什么而有了这桩婚姻,她毕竟是他名义上的妻子。可是,她又这样奋不顾身地爱林金荣,在世俗的意义里,这何尝不罪恶?可她此时顾不得这么多,她只能随自己的感觉和愿望,也许,还有欲望。

林金荣是很自私的。冲动时,他说爱她,在那一瞬间,他说的也许是实话。可是,在更多的时候,他很清楚地在利用陆婉怡,利用她的对于有关爱情的天真幼稚的幻想,因为他孤独,他便残忍地利用陆婉怡的孤独。对于陆婉怡失去的一切,他并不在乎。他的那些甜言蜜语,只不过是“哄”陆婉怡,就象糖果或玩具对于不肯上幼儿园的小孩所起的作用一样。几句水份很多的话使他少不了什么,却能使她死心塌地地接受他的伤害,宿命般的任自己失落得一无所有。

在他们之间的一切刚开始时,他告诉陆婉怡,她女朋友是他中学同学,他们已相识多年。陆婉怡问他:“你爱她吗?”她说这话时,急切地看着他。林金荣说:“爱,也不爱,只是习惯了。这么多年了。”他说那女孩太内向,说话、做事都魂不附体似的。语气里,好像很不满。陆婉怡于是心中升起希望。她爱这个小男人,在她和他在一起的第一天,她就孕育了他的孩子。她希望和他在一起,为的是让他对得起她付出的那些。他得用他的将来做代价。现在想想,林金荣说那些,是有目的的,他只是为了给陆婉怡点“甜头”,给她一种虚幻的希望,这样就能使陆婉怡在他孤独的日子里,毫无反抗地任他伤害。

三月份春假时,李保保来纽约看女朋友,顺便捎上了陆婉怡。他告诉陆婉怡,听他女朋友说,林金荣正给他女朋友办来美探亲的手续。“他在欺骗你,利用你,陆婉怡,我从没说错。”陆婉怡肯定李保保在这样说时很有些幸灾乐祸的味道。

陆婉怡不说话,她把头扭开,看着车窗外无边无际黑沉沉的夜。黑夜仿佛是静止的,在她每次去看他的时候。五个小时的车程,漫长如五个世纪。她不时地看表,可指针也好像被钉住了,总是没有移动。她内心焦躁不安,总想把车玻璃砸个洞,把头伸出去喘几口气。

陆婉怡事先没有告诉林金荣她要来。她没有敲门,推开他虚掩的门走了进去。她永远也不会忘记林金荣当时的表情:惊讶、怔忡、迷惑和虚弱!

陆婉怡和他对视着,不明白他为何会有那样的表情。她慢慢地走过去,闭上眼,把自己投进他怀里。

他的手,一下一下抚摸着她的头发,很有些沉重的感觉。陆婉怡的心里开始发紧。

“林金荣,发生什么事了。告诉我!”她又开始流泪。她怎么会有这么多眼泪!每次和他在一起,她为什么总是流泪,总是痛不欲生!

“没什么。真的没什么。你别多心,别胡思乱想。我好怕你胡思乱想。”

“你瞒不了我。林金荣,这么多日子了,你什么也瞒不了我的。你刚刚吻我,和以前不一样。”

“陆婉怡,真的没什么。”林金荣叹口气:“你怎么总是这样敏感?”

“林金荣,不要骗我。我什么都知道的。都知道。如果你骗我,我会恨你的。”

“陆婉怡,能有什么呢?我能有什么瞒着你呢?我能有什么能瞒得了你呢?”

“林金荣,她要来了吧,很快,是吗?”

“别胡说,没有的事。”

“你还在骗我。你这么想骗我吗?”陆婉怡凄然一笑:“林金荣,你就真的要置我于死地吗?”

“陆婉怡,我不是想骗你。我是怕你受不了。我不忍心。”

“林金荣,你怕我受不了吗?你是怕她万一来不了,所以现在还不想失去我这个暂时的安慰吧?”

“陆婉怡,你不要这样说,你在伤害你自己。你不仅仅是我的安慰,更不是一时的安慰。”

“那我是你的什么?我到底是你的什么?你已经选择了,是吗?你已是别人的丈夫了,是吗?你已经结婚了,结婚了。”陆婉怡歇斯底里地大笑,“好滑稽!你已结婚了!”

“陆婉怡,你守诺,我也要守诺,我说过要带她出来。我们相爱过,这就够了。”

“不够的,林金荣,你使我失去太多。不够的。我没这么洒脱,我要的是相守。”陆婉怡知道,并非是因为爱他,因为他使她失去了太多,因为她已没法再和郎之嵩生活下去,因为她象一个已经绝望的赌徒,把一切赌注全压在了林金荣的身上。不管林金荣愿不愿意,她都要孤注一掷了。

“不可能的,陆婉怡,她来了,我要对她负责。要不,她怎么过?”

“林金荣,你不对我负责吗?我怎么过?我怎么过?”

“陆婉怡,你已来了一段时间,有些基础了。况且,他不是要来吗?我们为什么非得毁坏我们已有的一切呢?我会一辈子想着你的。”

“林金荣,这是空的。不在一起,想着又能怎样?”陆婉怡在心里又说,不在一起,什么不是空的呢?

“陆婉怡,这是在美国,你得现实些。”

“林金荣,怎样现实?你告诉我!”陆婉怡有些愤怒了。就是因为这是在美国,她做的现实的选择就是她和林金荣都放弃自己的以前,把他们之间的关联再关联下去。

“现实就是念书,找工作,挣钱。不是像你这样,做白日梦。”

“你说我在做白日梦?你是说我们之间的一切是白日梦?”陆婉怡紧盯着林金荣,咬牙切齿地问。

“我没说。但是,你来美国是为了什么?总不是为了我们之间的一切吧?我以前根本不认识你。”

陆婉怡觉得他说这一切很无赖,但她又找不出反驳他的话。她来美国干什么呢?不是为了和林金荣之间的一切,不是为了念学位,也不是为了挣钱,为什么呢?她呆呆地看着他,不再言语。可是,她看得出,他满脸的不耐烦,甚至厌恶。她突然觉得他是个很猥琐的男人。特别是他那双小眼睛里,只闪着自私和冷酷的光。完了,陆婉怡的后背一阵发冷。就这么交代了吧。

回去康奈尔后,给他打电话,说:“算了吧,你不是已结婚了吗?你过你的吧。”

林金荣问她:“你是说我以后再也不会有你了吗?”

陆婉怡不说话。你不是已说过了吗?她觉他太虚伪。

“陆婉怡,陆婉怡--”林金荣开始哽咽。陆婉怡知道,他是个喜欢流泪的男人,而她,向来看不得男人的眼泪。

可是她不想说什么。她沉默,流着泪。

她就这样拿着电话不声不响,林金荣也不再说什么。三个多小时过去之后,她觉得很疲倦,便轻轻地挂上了电话。

三天后,她收到了林金荣的信,上面泪痕斑斑。“陆婉怡,我不相信我们之间的一切就这样结束。这么多日子以来,我已习惯了有你,习惯了每天等你的电话和你的信。你难道不相信我是爱你的吗?夜静更深时,睡不着,我也呼唤过你,我也惊讶我再也分不清我唤的是你的名字还是她的名字。你在我怀里哭泣过,曾哭得那么伤心。你不知道你那泪眼楚楚的样子,是多么的美丽,凄艳,散发着一种惊人的光彩,让我心碎!那样的时候我发现,我也建立了什么,在时间的流沙上,我以为我所有感受痛苦的能力都早已离我远去,可是当你那样哭泣的时候,我心里也在哭。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每次你来时,你是那么疲倦,又是那么绝望,像你自己所说的那样,过一天算一天,直到我们永远离开。你千里迢迢,只是为了和我短短短的一聚。我并非冷血动物,可我又能怎样?你是个太烈的女孩,我一直为你担心,怕你什么都承受不了。我何尝不希望你幸福!可是我没有这样的能力,我以前已经许诺过别人,我以前也深深地爱过。陆婉怡,难道你没有爱过,没有许诺过吗?我不愿意失去你,你对我来说意味着太多。……”

陆婉怡于是又回到了林金荣的陷阱。回到了那致命的苦痛。怪谁呢?

于是,她夏天又来到纽约。她在学校图书馆找到一份半工的工作,但她放弃了。她知道,她和林金荣之间的日子也就这么多了,尽管她是多么希望林金荣能带她走,让他们之间的一切有个不使她太绝望的结局!郎之嵩再过几天就要来了,她怕面对他。她的婚姻早在她的心里被画上了句号。她没爱过郎之嵩,她知道。否则,她不会背叛他,她知道自己对于一份想要的感情,会固执地坚守。对郎之嵩,她只有许诺。“陆婉怡,如果你觉得他于你有恩,你可用别的方式报答,没必要用自己的一生为代价啊。”当陆婉怡把和郎之嵩之间的关系告诉父母时,他们都不同意。陆婉怡的母亲便在信这样写道。陆婉怡对于父母,总有一种没来由的反抗,喜欢反其道而行之。若当时父母对她和郎之嵩的关系不发表任何意见或支持,也许,也就不会有她和郎之嵩之间的后来。因为不爱,所以才有了背叛。至少,她心里是这样为自己解释的。郎之嵩什么都还不知道呢。可是,她知道她将没有勇气面对郎之嵩,没有勇气把她和林金荣之间的一切和盘端出。同时,她也知道,她和郎之嵩是不可能再过下去了。这样的一切都已经发生了,还怎么过呢?她自己是没法过的,她一个人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国度怎么过?所以她要林金荣带她走,和他一起去西部。不管他是否爱她,她必须“赖”着他。要么死。可是父母……一想父母陆婉怡连死的能力都没有了。自己过不好,已对父母无法交代,怎能再让他们忍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哀痛?

可是林金荣不愿,他的“妻子”要来。她已在国内领了“结婚证”了。林金荣是有“妻子”的人了。

“带我走吧。没有你我怎么办?”陆婉怡苦苦地哀求,她的自尊全没有了。我恨,我恨啊,她在心里呼喊。

“我说过不可能的。怎么可以?”

“怎么不可以?”

“你让我把她怎么办?”

“你不是说只为了带她出国吗?把她接出来,你的许诺就完成了。你没必要非得和她一起生活。”

“可她是我妻子。我得对她负责。”

“谁是你妻子?谁和你在一起生活的时间多?她和你之间除了那张走‘后门’领来的证书,还有什么?”

“有十年的相识和五年的相思。”

“可你说过你爱我!”

“陆婉怡,你别胡搅蛮缠好不好?我说过爱你,并不等于我不爱她。”

“一个人不可能同时爱两个人!”

“为什么不能?为什么一个男人不能同时爱两个女人?”

“你没有这样的能力。你只能选择一个。”

“我不是早已选择好了吗?”

于是,陆婉怡不再说什么。她就那样穿着短睡衣,披头散发地来到楼顶。可是,她没有天津女孩那样的勇气,她甚至没有从高处俯瞰地面的勇气。她无力地靠着水箱坐下,悲哀得抬不起头来。她觉得自己罪恶深重。脚边有一小堆碎啤酒瓶片,她拣起一片,它于是在她面前闪着些幽幽的充满诱惑的光。她一下一下地下意识地在自己纤细的手腕上比划着。她记得王朔在小说《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里写过,那个女主人公就是割腕自杀的,刀口就象婴儿张开的唇。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实际上还有救。只是火焰,便只好毁灭了,只留得下灰烬。来时是什么,她不知道。只有父母才知道吧。去时一缕清烟,将魂归何处?泪咸咸地流进嘴里,她咬住牙,狠狠地一划,顿时痛楚万分。好在玻璃瓶片不算尖锐,只有一道暗色的血流细细地滴在她的腿上。她呆呆地看着,叹口气,将血舔净。血竟跟眼泪一样温咸。

回去后,林金荣已躺下。台灯在桌上幽幽暗暗地闪些黄晕。林金荣的面孔,在灯光中竟又有种使陆婉怡心动心伤的色彩。她无声无息地贴着林金荣躺下,头沿着林金荣伸过来的手臂向他的怀里依过去。又是那种熟悉的气息。

“陆婉怡,你去哪里了?我到楼下到处找你。”

陆婉怡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陆婉怡,以后我们别吵了,好不好?我们没几天可以在一起的时间了。为什么不珍惜呢?”

陆婉怡紧闭着眼睛,她想笑,却泪流满面。

林金荣的手滑过她瘦削光洁的身体,她顿时柔软湿润。

“林,你相信吗?内心里,我依然是个把爱情看得比任何人都高的贞烈女人,爱一个男人然后以身相许在我看来是一个女人一生最美丽灿烂的境界之一。可是,自从我来了这里,我的所作所为在以前的我看来就象荡妇。你记忆中的那个软弱疯狂孤独却不轻易受诱惑的陆婉怡已经没有了,现在的我,你也许根本不愿再见。你总是鼓励我,让我利用这难得的机会好好学点什么,不要再飘飘忽忽没有定性,一无所成。可是,我没有办法,我拿自己根本没有办法!我只能这样了。我根本不想什么‘成’和‘不成’了,我常想的是活和不活。林,告诉我,在本性里,我是不是一直就是个坏女人?现在,我根本看不起我自己,你也会看不起我的,是不是?”

在给林--那个青年作家的信里,陆婉怡这样写道。和林金荣之间的一切,使她痛苦、怨恨、绝望,而和李保保,又使她羞耻、疚愧,看不起自己。尽管李保保不只一次地对她说:“陆婉怡,如果你不是对林金荣这样死心塌地,我真想娶你。你是我见到的最软弱、最敏感的女人,而我向来喜欢软弱敏感的女人。我女朋友事业心太强,性格太呆板。”

林金荣不大却很温软的手,滑过陆婉怡的背。细浪般簇簇相拥的震颤传遍她的全身。她垂下眼睫,覆盖住欲出的泪。哦,男人,我的男人啊!

“……

飞越天空

掠过白云

我正飞向你

你能听到我吗?

你能听到我吗?

我就要死去

永远地哭泣

航行

航行

……”

那首英文歌《航行》如同泣血杜鹃,一遍一遍地在林金荣那间小屋子里回荡着。林金荣不知从哪儿拣来的一个破电风扇,在屋子的一角“哗啦哗啦”地响着。几张纸片,转悠着,从桌上被吹到黑色带褐色条纹的地板上。窗外,夏暑如蒸笼。纽约的夏天,潮湿闷热得让人发疯。

“林金荣,你爱她还是爱我?”陆婉怡低声地问。同样的话她不知问过多少次了,每次,都是以她的更痛而告终,可她总是想问。在林金荣的抽屉里,她看到过一张照片,林金荣和他“妻子”并坐在床头,林金荣着汗衫、短裤,他“妻子”穿白色睡衣。林金荣的双手捂住他“妻子”的双乳,脸贴在她脸上。陆婉怡发誓从此以后再也不穿白色的睡衣!

“陆婉怡,不要问,好不好?为什么总要使我们彼此受伤?”林金荣用很无奈的口气说。他双手蒙住脸,叹口气。

“你不爱我,你爱她!你只是在利用我!”陆婉怡气急败坏地说。“看你们这恶心的照片!你们当时这样还是偷偷摸摸的,是吗?就凭这样,她就是你‘妻子’?我为你付出的是什么?”

“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可是,你要我怎样?”

“我要你怎样?我又能要你怎样?”陆婉怡此时真希望自己有勇气有能力狠狠地捅他一刀--每次他说“你要我怎样”的时候,陆婉怡就觉得他一副无赖无能的样子。

“可是,你又要我怎样呢?”她抬起手,拈去他衣领上的一根头发,一下子,她又极端疲惫了,语气无力得几乎听不到。“林金荣,你要我怎样呢?”

“陆婉怡,我们都曾有过美好的记忆,何必毁了那些?就这样不好吗?”

“你是说你的‘妻子’我的‘丈夫’?那一切不是已被我们毁了吗?什么是就这样?我就这样一直做你的情妇?”陆婉怡又气愤起来,每到这时,她就觉得林金荣那张白净的脸其实要比李保保丑恶得多--林金荣太虚伪。

“陆婉怡,不要这样说。你又在伤害你自己。你知道看你这样毫不留情地伤害你自己我是多么心疼。”

陆婉怡最听不得的就是这样的话--林金荣这样一说,陆婉怡心里又开始发誓不论自己受怎样的伤害也认了。林金荣抓住了她的弱点,她只能束手就擒。

“陆婉怡,你永远也不会是荡妇。我太了解你了,你所受的一切苦,都是因为你比任何人都执着,抓住自己的梦不放。如果你稍放弃一下,稍退步一些,你就不会‘堕落’,你就会是一个‘好女人’了。但那样你就不是你了。”林在电话那端说。收到陆婉怡的信,他给陆婉怡打来电话,陆婉怡怕花他太多钱,坚持要他挂断她再打回去。听到林的声音,她便想起以前那些日子。那些日子,林绝对是她周围不可缺少的朋友之一。

“陆婉怡,记不记得你在这儿时,我们总有一大帮人围着你?那是因为你是个‘坏女人’,因为你和‘好女人’们不一样。无论你做了什么,对我来说,你还是你,你做的一切我都可以理解可以谅解。你有太多的梦,你是个好女人,没有梦的女人,怎是好女人?”林,谢谢你,真的谢谢你了。陆婉怡心里无声地说。泪水“吧嗒吧嗒”地滴到话筒上。

“陆婉怡,你又在哭了。你总这么爱哭。”林的声音充满爱怜。

临离开林他们的那天傍晚,陆婉怡一个人坐在屋里发呆。看着整理行李留下的满地狼藉,想想自己将离开这熟悉的一切,独自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不禁空落恐慌。她骑车去了林那里,不说一句话就坐在他的床边,一个劲儿地掉眼泪。林不理她,只顾低头写东西。待她停止抽泣,他才起身出去,进来时递给她一条热毛巾。她需要的就是这份默契和理解。她最恨心情不好时别人问她“你怎么了?”,在那种时候,她根本什么都不想说。而郎之嵩永远也学不会这一点。

林待她把眼泪擦开后,带她去作协大院后面尚未完工的公园。没什么人。林在草地上坐下,陆婉怡躺在他旁边。西天边的太阳是一轮柔软的桔红,天幕被染成淡青。遥远处,北方特有的挺拔的白杨站立成含蓄而多情的剪影。林双手抱膝,默默无语。陆婉怡第一次发现,林侧面的轮廓很漂亮,立体感很强,线条非常典雅。她长叹一口气,把下巴搁在他的膝上。

“林,我就要走了,你不想说点什么吗?”陆婉怡怕这种沉默。她知道,这种夕阳滴血的黄昏里和最了解自己的男人在一起的沉默,多少日子以后,对于她来说,将是能杀死她的记忆和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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