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人生何处不相逢(1 / 1)
正月初三。 窗外雪花簌簌,卧房中,暖意融融,木架上挂着的淡紫长裙,便在这暖意中散着朦朦胧胧的幽香,沁人心鼻。 萧砚捏了捏眉心,从床上坐起来,赤脚踩在地板上,坐在塌边沉思片刻,缓了缓清晨尚还混沌的脑子。 但他恰准备起身,身后就有一只圆润玉足勾过来,轻轻揽住他的腰。 “你还没回答我呢,那天夜里,哪一份饺子好吃?” 萧砚自不理,握着她的脚踝向旁边扒拉一下,赤脚去取悬在衣架上的袍衫,一边更衣,一边面朝着铜镜,用手指摩挲着下巴上的胡茬。 铜镜中的倒影里,能看见降臣洁白腴润的身姿直了起来,她胸前掩着毛毯,虽是一副素容,但一张狐媚子脸仍然显得风姿卓绝,便是此时轻轻颦眉,都甚有些勾人。 “姓萧的,你凭什么不应我!” 见萧砚不搭腔,降臣大恼,拎起枕头就往萧砚的后背砸过去,力道中杂了内力,原本轻飘飘的枕头也变得硬如石块一般,纵使被后者随手接住,但仍能从那沉闷的声音中察觉出这位御姐的恼意之甚。 萧砚将枕头放在一旁,系着腰带道:“别急,我在回味。” “呸。” 降臣嘁了一声,道:“才不信你。” “我又不是在回味饺子。”萧砚登上长靴,坦然一笑。 “好你个登徒子!” 降臣稍稍一愣,进而翻了一个白眼,狐媚子脸生起绯红,咬牙啐道。 “各有千秋、各有千秋。” 萧砚笑着安慰她,道:“按照我的看法来,第一回包饺子只要没露馅就已是美味的,好不好吃,胜在内里的馅如何。” 降臣却不应,而是趁着他走近的时候,突然伸出长腿,轻轻踹了萧砚一下,而后又用脚背将他勾了回来,白眼道:“小贼子,长了一岁,真是愈发不要脸了。” “不懂尸祖在说什么。”萧砚只是一脸清正之气,淡笑道。 他本就生的气宇轩昂,此时腰带扎得很紧,衬得愈加英姿勃发,纵使是在降臣颇挑剔的审美中,也端的上是一个美男了。 这会两人的脸凑的很近,降臣便捧着萧砚的脸颊,用嫣红嘴唇轻轻触了触他的额头。 “姐姐我,祝贺你又长了一岁。” …… 片刻后萧砚戴着幞头大步离去,降臣目视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随着房门闭上,长舒了一口气,用一条藕臂横在额前,有些着恼的样子。 须臾,房门被人掩开,扎着羊角辫的身影负手踱了进来。 随着其淡定的坐到桌边,降臣看都不用看,就知道来人是谁。 “你今日怎么有兴致出来?想呼吸新鲜空气?” “额们在这里,待的够久了。你还没得到想要的结果?” “得到是得到了,再玩玩。” “莫是把恁自个玩进去了。”桌边的小女孩语气很冷淡,只是盯着对面铜镜中自己的倒影,面无表情。 降臣轻轻颦眉,直起身,提掌一摄,木架上的淡紫长裙便兀自摄来,而后道:“喂,萤勾,请注意你对我说话的语气。” “哦。” 萤勾依然双手环胸,小脸木然道:“他修炼功法已差不多稳定,当知道如何修改,继续留在这里,额烦。” “你烦,就自个回去呗。”降臣毫不在意。 萤勾的小脸突然垮了下去,双手按着桌面,一直惜字如金的语气中,也带了点情绪:“你说过,他能帮额杀了她……” “你骗额?” 她小小的个子有很大的气场,此时一双吊眼淡漠而睁,噬人的血瞳便闪烁着邪魅的光芒,让人有些不敢直视。 但降臣却完全不理,只是自顾自的打理着长发,在萤勾有些生气的目光里,对着铜镜慢条斯理的整好发型,才淡淡道:“你想杀她,问过她的意见没有?” “额杀她,还要什么意见!” “我家小郎子说,总得要尊重阿姐的意见。” “是她抢了额的身体!”萤勾气急,按在桌上的掌间,立有凛凛波光骤然荡出,环绕一圈荡过整个房间,猝然之下,铜镜霎时裂开几道裂缝。 正对着铜镜净脸的降臣稍稍一愣,进而猛地咬牙。 “萤勾!” “恁个瓜怂!”萤勾这回却是难得的与降臣争锋相对,从凳子上跳下去,不甘示弱的冷视着她。 降臣桃花眼一眯,倏然上前,一把揪住萤勾的耳朵,瞪着她道:“怎么,还想与我动手是不是?” 萤勾大恼,却是挣扎不得,一挣扎耳朵就疼,只能气势一泄,举起手:“你先松开,额道歉、额道歉。” “哼。” 降臣拍拍手,盯着她道:“这般多年都过来了,又岂急在这一时?” “额无时无刻不想杀了她。” 萤勾目视着铜镜中的自己,声音低冷。 “还是那句话。”降臣坐回去,翘着腿,道:“得需问问阿姐的意见……” 说罢,她望着萤勾,取过一本医书翻了翻,蹙眉道:“毕竟你我都并不清楚,若去了阿姐,你还是不是你。按照书上的说法,你与阿姐,可能已然是成一体了。” 萤勾冷哼一声,并不回答这一问题,只是冷冷道:“那个怕死鬼,岂会答应?” “那便等着,回蜀中也好,还是去哪里也罢,等着便是。” 降臣慵懒的伸了一个懒腰,完全不掩饰自己的身段,打着呵欠道:“时机成熟的时候,或许就是水到渠成了。” 萤勾面色冷冷,只是环胸不说话。 前者瞥了她一眼,见其正是盯着自己的身段,便捻着发丝盈盈一笑:“再言之,若是杀了阿姐,你的身体还是这般模样,倒不如就如此。起码阿姐看起来,倒符合一些。” 萤勾依还是沉默,但这会吊眼虚掩上,盯着铜镜看了半息,小脸一垮,环胸折身向外。 哗―― 几是同时,本已是裂痕斑斑的铜镜,便突然碎裂,哗啦啦的从镜框上尽数落下。 降臣全不在意,只是盯着她的背影,忽然唤道:“萤勾。” 后者止步,将半张侧脸偏过来。 “你最好,别打什么坏主意。”降臣声音淡淡,稍有些慢条斯理,但语气中却是不容拒绝:“特别是对――” “我家那位小郎子。”
“呵。”萤勾不置可否,只是冷哼一声,走出房门。 降臣低下头,看着地面上碎成无数片的镜片,映出了无数张她的脸,不由轻轻蹙眉。 她该不会真的把自己玩进去了吧? “……” 卧房中,长长一叹,听起来愈有些愁恼。 ………… “这两日,你们就南下汴梁吧。” 前厅在用膳,萧砚细细喝着大碗粥,一边夹着咸菜,一边漫不经心的出声。 姬如雪正撑着脸颊看他吃着自己熬的粥,脸上浮着淡笑,颇有些幸福的模样。这会闻言,便稍稍愣住,而后下意识取出碗里的一枚鸡蛋,敲碎,替他剥下蛋壳,抿嘴不语。 厅内瞬间静了下来。 一旁一直装作透明人的上官云阙,也一时愣住,而后眼睛瞟动,在两人间来回扫视,半张脸掩在碗后面,一声不敢吭。 萧砚见没人应他,才皱眉看着两人:“有异议?” 姬如雪清冷着脸,分明是不舍,却硬要做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将鸡蛋递给萧砚,平静道:“何时动身?” “诶,急什么。”上官云阙急忙打着圆场,转向萧砚,捏着兰花指干笑一声:“只是萧郎你从未提起过这事,怎的突然就让我们回汴梁去?” 他厚着脸皮道:“这块风水宝地,我还没住够呢,可舍不得走嘞。” 萧砚饶有兴致的看着姬如雪,道:“你也如此想吗?” “我才不想。” 少女偏过头,语气丝毫不软。 上官云阙在一旁甚为着急,但偏偏不能把话挑明,只是抢着道:“我是真舍不得走,主要还是舍不得萧郎你……你知道的,我现在可不敢回藏兵谷了,石瑶那婆娘凶死了,我除了赖在你这,还能去哪?” 萧砚不动声色的向后躲了躲,然后看着沉默下去的姬如雪,笑了笑。 “事实上,我也该向南动动身了。” “啊?”上官云阙一脸惊诧。 姬如雪也无声的重新偏转过来,看着他。 “但我应该只是走到黄河,便不再向南。”萧砚一直看着少女,道:“此番从幽州南下,虽说是被李振逼着出走,但也是应召回返汴梁。这都将近一个月了,因大雪速度迟缓可以理解,但人怎么也该出了河北境界。而你们代替我回到汴梁,是消除朱温疑虑的好办法。” 他笑声道:“昔日我们出汴梁,虽说动静甚小,但肯定是瞒不过朱温的,他必然会知道你们二人就伴在我身边。这是计划的一部分,莫要多想。” “原来是有这个用处。”上官云阙若有所思的应下,只是哀声道:“看来只能如此为之了,住在这里,可比汴梁舒服多了。” 说罢,他又厚着脸皮凑近道:“萧郎,我从今以后改入兖州分舵,以家眷的身份住进来,如何?” “少贫嘴,汴梁繁华,还不能入你的眼?” “嘁,汴梁算什么繁华?几十年前的长安,那才叫一个盛景!纵使经历过黄巢祸乱,都不是汴梁比得上的,若不是被朱温这狗东西毁了,关中人口都不至于如现在这般少!” 说起此事,上官云阙就有些愤愤不平起来,可见他着实未将汴梁繁华之景放在眼里。 萧砚只是淡笑,看着姬如雪。 少女自不会多说,只是默默点头:“我待会就去收拾。” 事情议定,这早膳自然很快就用完,萧砚便要去前庄召见冯道等人。 但马上,本回到后庄的姬如雪,就马不停蹄的、有些失措的寻了过来。 “尸祖离开了。” “嗯。” 萧砚并不怎么意外,事实上,在早上降臣轻轻吻他额头那会的时候,他就已有了些预感。 降臣这个人,似乎不与这个时代的女子相同,她看似已经和自己情投意合,但便是萧砚自己都明白,他们两个人并不会真正的定情。 起码现在不会。 她就像一个足迹遍及世界的旅者,或许会稍稍留恋于某一处的风景,但惯性使然,又会促使她强迫自己不会一直留恋这一处的风景。 不过就算已有预感,他仍然定定的站在阶前,抬眼望着天空密雪,沉吟不语。 “你若不舍,何不去寻她?”姬如雪凑近了一步,小声询问。 萧砚笑了笑,怜惜的抚着她的脸颊,轻声道:“我非是不舍,只是在想,人生在世,留不住所有人才是常态,自不必纠结。况且…… 天下若有我不舍的人,可能也只有你了。” 少女只是摇头,而后道:“你就不怕日后再不能与尸祖相遇了?” 萧砚眼望着天际,单手负于身后,沉思良久,只是揽住了她的肩膀。 “书上说过,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每个人都会面临着分离,便如你我,亦会在必要时刻分别而去。” 姬如雪眸光黯淡,只是倔强的偏头盯着远处,不想让自己的神色显露出来,以免影响到萧砚的情绪。 但后者的声音却又忽地陡然一转。 “但不用担心,书上还说过―― 人生何处不相逢。” 少女怔怔一定,然后弯眸而笑,掏出一面信纸。 “这是阿姐留给你的。” 萧砚淡笑着接过,只见信纸上写着一排不算好看的字迹。 “萧大郎,额谢谢你。本来舍不得走,她非要带额走!欢迎来蜀中玩,带你和女娃娃去抓黑眼猫。――阿姐留” 字词很简单,意思也很简洁,但偏偏能感受到阿姐的那一股子怨念和对他的感激。 萧砚知道她感谢的是什么,自不多言,将之揣进怀中。 来日方长,人生何处不相逢。 …… 两日后,车马于黄河边分离,一面向南,一面向北。 萧砚驻马于黄河之滨,风雪瑟瑟,只是拂动着他的披风漫卷,在这漫天素色中强行加入这一抹红,耀眼无比。 须臾,他勒马向北。 身后,数百骑不良人无声无息的戴上斗笠,天地间唯有肃杀。 从汴梁来传旨的丁昭浦眼观鼻鼻观心,只是侯在一旁盯着地面,似是神游。 萧砚洒然一笑,扯去披风,亦戴上斗笠。 隆隆马蹄声,终于席卷向北。 这一日,开平三年,正月初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