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四一 肃刑(1 / 1)
鹿鸣涧仍然一派不怎么在乎的样子,实际上,却不是她表现得如此轻松。 两年间,不说浩气盟零零散散的进犯,便是长居和暂留坊内的恶人、渣滓们“内部”之间,也时常还有流血冲突发生。 鹿鸣涧会亲自去“处理”这些事。 一开始,她也会矛盾和痛苦,会没法下狠心,去“裁定”别人的结局。但是,事情发生时总是仓促,往往没有时间让她去犹豫和成长。 ———————— 曾经,有一个年轻拳师,赛前收了钱,从而操控黑擂台赌局,帮着塞钱的人大赚特赚了一把。但东窗事发,长乐赌坊知道了,差点将他当场打死。鹿鸣涧赶到时,这拳师已被揍得肋巴骨折了好多根,流的血都不知道是不是内脏出的。 她认识这个拳师。他曾经找上门看病,但不论是鹿鸣涧还是其他医者,都告诉他,他得的是不治之症。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便想着出此下策,捞上一大笔钱,留给他孤苦的小妹。让她自己花也好,当嫁妆也好,总之,有所依傍。 鹿鸣涧拉开赌坊的打手们,地上的拳师保持着蜷缩的姿态,眯缝着仅能睁开的一只眼睛斜着瞧她。他剧烈地生理性抽搐着,几乎只有出气没有进气。 这人是犯了规矩,按照长乐赌坊一直以来明文公告的条令,这人是可以被他们处死的。他妹妹和钱,都已经被他送走,面对赌坊和赌徒们的堵截,他不说钱弄去了哪里,只说不可能还上。 围观的人群们自然群情激愤,要不是打手们将这拳师团住了殴打,路人和赌徒们唯恐遭到波及而插不上手,恐怕人人都恨不得上来踹他两脚、吐他一口,让这骗子、小人被活活打死了才算干净解气。 鹿鸣涧不惮于杀人,但她杀人的手法向来干脆,她不喜欢折磨人。如果她稍微折磨了谁,那就是她心里一早就觉得此人罪不至死,小惩大诫而已。 ……她知道,如果她现在不说话,这拳师当场就要在她面前被活活打死了。 终于是怜悯占据了上风。鹿鸣涧出言制止了打手们,帮这拳师把钱还上了,还花了很久帮他接好了几根肋骨。没法完全恢复如初了,她告诉这拳师。 拳师躺在破败的床榻上,用断裂的声带嘶嘶地说,鹿姑娘,不是你一早就告诉我,我已经是活不成了?你又何必如此费事,救治我这个死人。 鹿鸣涧道,你若病死,是我没能力救也就罢了,我心里无愧。可白天你那样子,我要是见死不救,恐怕要做噩梦。 因为这件事,猫婆婆很不高兴。鹿鸣涧被叫过去她家里吃饭。对坐着夹油菜根时,猫婆婆不算严厉地斥责了鹿鸣涧。 婆婆说,你是一时气爽了,可这样做是不对的。不仅是因为赌坊是婆婆我的,你坏了我的规矩,也是因为长乐坊现在实际上就约等于是你的,你坏了你自己的规矩,砸了自己的牌子——日后,你看着吧,遗患无穷。 鹿鸣涧放弃了和猫婆婆同时夹到的那根油菜,低头扒饭。 但猫婆婆所说的“日后”根本就不遥远。长乐坊到底是恶人聚集之地,人性的坏总比善多出许多倍。之前,因为鹿鸣涧所立的律令清晰、执行也雷厉风行,手起而人倒,众人已经对她存了慑服之心,可她如今露出了软弱的一面,登时人心浮动、丑事不断。
短短几天,强暴女子、抢劫店铺的事情便先后发生。凶徒被捉之时,一个厚着脸皮说自己是喝多了、看错了,以为是自家娘子,另一个更是哭着跪在地上装可怜,说他是为了救他得病的老妈,才会一时鬼迷心窍云云。 鹿鸣涧气得发抖。她当然知道他们都是清醒地犯罪,此时不过是胡扯。她和从前一样,抬指而碧光现,两个凶徒都如旧例一般伏诛了。 但周围坊民们的众目,却与从前的信服、敬畏不同了。他们对鹿鸣涧,有了隐藏的怀疑和不信任——因为她,也就是长乐坊如今律令的制定者、解释者、执行者,坊规实际上的化身和代表,有了动摇,有双标的嫌疑。 鹿鸣涧是个对他人情绪极为敏感的,大家的目光虽然遮遮掩掩,但她完全洞悉到了这种变化,而且一瞬间就想明白了其中关窍。 她懂了,婆婆说得没错。是她亲手,造成了这个不稳当的糟糕局面。她仍旧觉得自己做不到看着拳师被当面打死,但她也知道,确实是她的选择,很大程度上造成了如今这些不好的后果。 被抢劫的老板,被强暴的女子,无辜遭罪,自己难道真的错了? 垂首望着伏诛的两个罪犯,鹿鸣涧站在看热闹的人群中间,觉得十分孤独。 从前这些残酷的事,都是章放在做,而且他想得少、戾气足,做起来顺手极了。阎王收人尚要点卯,章放杀人时多数时候,却是话都懒得废。 可是,章放不在了。再也没有人能替鹿鸣涧做这些事了。她很彷徨。 晚上,拳师拖着破败的身子,艰难地敲响了鹿鸣涧的屋门。 他说,鹿姑娘,坊主,你还是杀了我吧,叫大家都来看。你杀得果断些,叫他们知道,我这样的坏胚子,在长乐坊,必须有一个死一个,他们才会怕了你,你以后,才能少费许多心力。 鹿鸣涧披了衣服,就在她的石屋槛内,与本来高大而此时佝偻的拳师对峙而立。她的身体被拳师的阴影所遮挡,只有头脸映着皎洁月华,素颜如雪,弯眉颦蹙。 她摇头,关门。 ……但拳师还是死了。被指风穿胸而过,与鹿鸣涧平日杀人的手法如出一辙。 鹿鸣涧出门时,见路人们眼中的敬畏比之前只多不少,对她更加恭顺了,她还没懂是怎么回事—— 直到她看见了拳师的尸首。披头散发,挂在坊间那大树上,跟熏肉似的。被从雪原上来的霜风一吹,还晃荡。 鹿鸣涧没问猫婆婆是不是她帮忙做的。她也没有愚蠢地去辩解和宣布,这不是她做的。拳师都死了。这是一个犯罪的、必死的人,送给她最后的赎罪和礼物。 除了收下,她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