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二 染雪(1 / 1)
这恶人谷谷主王遗风,得名“雪魔”不知是因其绝学“凝雪功”,还是因其堕魔之日白衣胜雪。当今江湖,他与纯阳宫弃徒“剑魔”谢云流、身负万花谷与七秀坊两家身份的“琴魔”高绛婷,并称“三魔”,是公认的、少有称得上“绝世”之列的高手。 此人身为传奇,名满天下,虽褒贬不一,但为人津津乐道。鹿鸣涧便在长安坊市买过一本破书《白衣雪魔王遗风传》,里面戏说了他的事迹—— 说这王遗风生于鲁地书香名门王家,自小早慧,心思远较他人敏锐,诸人表里不一之处,笑里藏刀之言,他都能一一察觉,自小尽知人心险恶之处,童子天真无虑之乐全无机会体受。此等痛苦他自经事之始便时时经历,却全无法向他人倾诉,心内煎熬,可想而知。王家家中藏书之丰几尽囊括经史集注。王遗风为求一解,自六岁便埋首书中,十年之中阅尽全书却仍未能解心头之苦。 却说红尘派一支,武林之中向来少有人知其来历,素来一脉单传。其武学最重修习心神,非智慧圆融之人无法窥其门径;其弟子向来游戏风尘,潇洒无拘。后来,红尘派上代弟子严纶云游鲁地,听闻王遗风特异之处,遂前往王府一会,王遗风天资正合红尘武学所尊之道,红尘门派之旨,王遗风也颇为心动,遂追随严纶出家修习武学心法。 王遗风于红尘武学之悟性甚高,十一年后武功大成再出江湖游历,未想心头之结却不散反深。原来这红尘心法本重体察外敌,他修习之后于他人心内所思之事了解得更加细致,那表里如一之人本来便是旷世难寻,而口是心非之人却是遍地皆是,他所见之人每多一个,眼中的人世便愈加暗淡一分,他陷入这等心结之中,几番都欲举掌尽了愁绪。 开元年间,王遗风途经巴蜀自贡,在那里遇到了文小月——他生命中最为重要之人。 自贡有个桃香楼,文小月便是那楼中一名舞妓。 王遗风路经桃香楼旁,楼中欢歌不绝,他怅然抬头,却为那眼神所惊,那满天飞雪,雕廊画栋,便只凝成那窗中的女子。 她罗衣半解坐于恩客怀中,却目光清澈剔透,明亮如星,宛如从不曾为这尘世所染,从她眼中看不到一丝人世的污秽和虚假。 王遗风这三十年的烦恼便忽然有了一个出口,他胸中热血激荡,激动莫名,直欲纵声长啸,但深怕这只是梦境一场,被他一啸惊醒,他决意要向这女子询问为何如此青莲独世,淤泥不染。 那夜,后来驰名天下的雪魔便在漫天的风雪中静静站了一个晚上,他听那楼中软语温歌,看那窗内灯火阑珊,直到夜阑人静,万物息声,雪湿重衣。 文小月听到窗外雪声风声,知道这夜雪大风寒,却并没有看到窗下那个默立的白衣男子。 文小月天生瞽目,在她的世界里一切都是黑色的,从来不知世上如王遗风这等风范之人何等稀少难见,即便看到了,那也只是她生命中一个匆匆过客而已。 那日开始,桃香楼有了一位新的客人,他气度恢弘,潇洒儒雅,一望便知是饱读诗书的高士,旁人皆以王公子相称。王公子每来桃香楼只点文小月相陪,若然有人先行有约,他便端坐等候。
文小月从此有了一位有趣的朋友。她知道他叫王遗风,他与其他客人不同,每日来了之后只与她闲聊,他见识广博,天南海北,闲闻逸事,野史奇人,每日里不绝于口,绝无雷同之时,常常让她掩口而笑。 小月话却不多,王遗风说得半日,她常常应以数语,便说些家长里短,她却知道他听得认真,耐心无比: 她初时说她幼年目盲,从来看不到东西,王公子道“天下不如意事十常八九,不必在意”; 她说到十五岁那年收养他们的姥姥死了,她和大金、二银三个人挣扎度日,王公子长叹不已; 待她说到自己托身青楼,一家人度日渐易,后来捡来三财、四宝,时日又日渐艰难之时,王公子默然不语。 日子久了,文小月知道王遗风才华过人,家世豪富,却是自幼每日内心折磨反复,便对他无比同情。她见识不多也不知如何劝说才是,她却不知王遗风每日与她相处之时,多是看着她的眼睛,那双眼睛始终清澈晶莹,王遗风多年困扰于心的痛苦,便在那里被涤荡无踪。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当夜万里无云,月圆星稀,文小月又与王遗风畅谈半日,她心中高兴,回家的步子便也跟着轻快起来。王遗风远远看着,心亦随之飞扬—— 他方才已为小月赎身。看着小月的纯澈笑颜,看着孩子们为她开门,王遗风忽然觉悟,这里便是他旅行的终点。 可人心鬼蜮,眼红阔绰王公子钱财的恶徒不在少数。就在这夜,歹人敲开了文小月家的门,手起刀落,只为图着他以为的、王公子赠予小月的大笔财产。失望地得到了微薄播种之后,歹人扬长而去。 翌日,也便是八月十六,满城知情者皆已身殒。众人皆道是王遗风为了爱人,心中悲愤郁结,一怒倾城,斩杀城中数万余人,血踪千里。自贡从此沦为大唐鬼域,王遗风之恶名妇孺皆知。 或评“雪魔”曰:“江湖之中,有人不敬他,有人唾骂他,更有人怜悯他,但没有人能够不畏惧他……” 以上种种,书中读来犹感心惊;今日见了本尊,故事中的角色有了具体的面目和身姿,更觉生动鲜活。 鹿鸣涧想起这些传闻,又亲观王遗风绝世风采,知所传大略不虚,瞥见他眼角的风霜细纹,她更不禁唏嘘。 ———————— 王遗风道:“小友以武功之高下、身份之贵贱,可为论交之凭依?”他语气淡然,没有责怪也无诱惑。 鹿鸣涧猜不到王遗风真实想听什么答案,但他既然没有改换“小友”的称呼,大概还是在表达否定之意。 可她刚想明诸事,心性通透,不想再如从前般揣度着旁人心意而活了,便没有随着王遗风的暗示,反凭心意直言: “我无不可,悉随主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