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一章 莫比乌斯(2 / 2)
事情既已开头,邮路也证明畅通,高毅准备就这么一直写下去,直到某一天凯科斯受到她的感化。这一过程中她将面临巨大的压力(暴露的危险和等待的焦虑),然而凯科斯已经拒绝了她,最糟糕的事情已经发生,难道还有什么比这更难以接受的吗?
她越是不考虑凯科斯回信的可能那信来得越快。当她还在酝酿第三封去信的时候她的第二封回信已经到了,就躺在楼下的信箱里。这次她没等来到室内,在楼梯上拆开来信。和上次一样,信封里套着信封,她的信被完整地退了回来,甚至都没有拆。
当然和上次相比她另有所获:从两只信封之间掉出一张纸条,是他写给她的。
确切地说并不能算作一封回信,顶多是一张便条而已。他选择的纸张那样轻薄,几乎透明,用量是那样的节省,甚至吝啬。两指多宽的一条,像是从旧报纸的边沿随手撕下的,高毅心想:这样的纸条用来卷烟大约正合适。那卷烟纸飘飘忽忽,几乎被一阵风吹得没了踪影。高毅在楼道里找了半天,发现它躺在邻居家门前的垃圾桶旁边不动了。她小心翼翼地将其捉住,带往室内,凑近灯光这才看清了凯科斯的亲笔所书。他使用的铅笔大约是2H,由于用力不够,字迹十分模糊。
他这样写到:“您只是我的老师!”既无落款,也不见他的名字。但她知道这是写给她的,那个“您”显然就是指高毅了,而那个写字条的人当然就是凯科斯。他给她的全部信息就是这行暧昧不清的小字。一切都出于迫不得已,他不想在她面前现身,也完全没有表现的欲望,这从她选择的纸张和书写方式上都能得出这样的结论。
他的行文多么简短(不乏有力),书写这样浮浅(没有力透纸背),而且挑选了可用橡皮擦去的铅笔。他只想在她的眼前隐去,不复存在,理由是他作为她的经研课学生,课已经上完了。他给她的信封上甚至也没有那串被她作为口实的数字邮政编码),可见上次他完全是出于无心。这多余的数字曾给他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因此这回刻意回避了(不顾邮政制度的要求)。
一般情况下高毅骑车去学校,路上大约要花四十分钟,横贯东西全城。有时候她也乘公交车,雨雪天气,或者自行车坏了需要修理。没有直达线路,她得在清水街转一次车,下车后还要走路。骑车虽然耗费体力,但有一种自由之感,毕竟是你在骑车,你带着它向前走。身体暴露在日光下,与街景人物融为一体,这一过程总是让人感到振奋和愉快。凯科斯事件以后高毅就很少骑车了,她心灰意懒,任凭那拥挤的公交车载着她颠簸而去。这一转变是逐渐完成的。开始的时候她坐车的时候多了,骑车的次数减少,后来她干脆买了月票。她的自行车因一时的故障搁置在楼下的车棚里,开始的时候高毅还想着拿去修理,后来就置之脑后了。现在她不仅去学校,到任何地方都乘公共汽车。当然她很少出门,除非迫不得已。
每周两次的政治和业务学习她不得不去,这关系到饭碗问题。可这是怎样的一段艰难路程呢?越接近学校她感受到的阻力就越大,心情压抑,几乎达到令人窒息的程度。尤其是从车站到办公室的这段路,她从赖以藏身的车箱里出来,经过校园走向前方的办公楼。有一段路她必须与前往学校的师生并行(凯科斯就是在这段路上赶上她的),因此她学会了早到,尽量避开下午的上学高峰。当她发现通向办公楼的那条大路如“郊区的一所大学”中描绘的那样萧条寂静便稍稍放心。有时也有意外出现,一伙下课拖堂的学生从食堂里刚刚吃完了出来,大路上顿时变得喧闹不已。
至于路上零星出现的行人则防不胜防。这还只是进入校园的情况。离开学校又是一番折磨,并且问题更加严重。她不得不与她的同事学生同行,甚至在一块站牌下等车,同上一辆汽车。高毅屏住呼吸,目不斜视,眼前一片空茫,在此半失明的状态中她方能体会到些微安全。
高毅原本以为这不过是非常时期的一种特殊反应,时间一长会自然缓解。一个学期以后她发现自己毫无起色,对学校及其有关事物的恐惧竟然愈演愈烈了。她这样想:随着时间的增加她给凯科斯写信的事传播的可能也将不断增加。就算开始时她为她保守秘密,时间一长未免松懈。她将此事告诉她的一两个密友,而他们有足够的时间传扬开去,最后弄得人人皆知。在高毅看来,此事的离奇可笑也的确是值得人们议论纷纷的。
现在她唯一能做的是尽量少去学校,避免与了解底细的师生员工见面。凯科斯所在班级的经研课程结束以后她要求不再代课。由于教研室内课时分配普遍不足,高毅不愿上课别人正求之不得。政治和业务学习她也常常借故不去。后来她托人开了长期病假,可以整天呆在家里了。即便如此她总得去学校领工资,虽说每月只有一次,她的精神负担还是很重。也许正是因为去学校的次数少了,她变得比当初更加敏感。就好像有什么总量不变,如果你不是分别承担的话一有机会就将加倍承受。
这时学校里出现了不利于高毅的传闻,有人说她开病假做生意去了,也有对她的情况略知一二的,说她在家写剧本。总之没有人相信她真的生病了。她的同事以探病为名,上门探听虚实,校方也派了专人,去她开病假的传染病院调查。后来领导找高毅谈话,旁敲侧击,他们想知道她不愿上课的真实原因。这个原因当然是存在的,但高毅永远也不会说。也许他们对她给凯科斯写信的事早已了然于胸,再这么做无异于戏弄她,这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高毅避重就轻,坦言相告自己在家写作的事实,但她并不期望与他们和平共处。
她完全不可能再去上课,一想到登上讲台面对众多的学生她就不寒而栗。多于每月一次去学校(拿工资)的经历高毅已无法接受。
由于她的古怪表现,校方不禁要刨根问底,于是调查的范围和规模都进一步扩大了。高毅担心时间一长真相不免大白(就算目前他们尚不知情),因此她的反应变得尤其激烈。也就是从这时起她下定决心要离开任教七年的学校的。
本来,她继续留校的可能寄托于凯科斯毕业离校的前提上。她的离去将带走有关她的秘密—一假如她尚未泄漏的话。距凯科斯毕业还有一年,高毅原指望在这一年的时间里自己也能平静下来,可现在校方逼得那么急,使她完全没有喘息之机,况且夜长梦多。而且凯科斯一走,她留在学校里还有什么意义呢?事情就是这么荒谬,凯科斯的存在使她心惊肉跳,而她一旦离开她也无意久留了。高毅后悔自己没能及时明白这个简单的道理。
院长办公室里他们向她指出两条道路,供其选择。一,专注于本职工作,以校为家,同时放弃文学创作,至少应限制在业余爱好的范围内,不能因此而影响正常的教学活动(包括备课讲课、必要的政治和业务学习)。二,如果高毅的兴趣在别处,他们也不强求,只好请她“另谋高就”了。听着他们对自己的宣判高毅不禁欣喜万分,表面上却不露声色。她借故与学校领导大吵一架。这一架吵得空前激烈和声势浩大(使平时无声无息的高毅在当年同事的记忆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同时也是无可挽回的,使得她的离去成为必然。
离开学校前夕高毅再次看见了凯科斯。
那天下午她在办公室里收拾东西,门开着,他恰好从走廊里路过。当时她从桌前抬起头,随便向外看了一眼,没想到竟与他的目光相接。凯科斯并没有因此放慢脚步,只是脸一直侧向办公室所在的这边。当他就要从门口消失的时候并没有回头,虽然她还能看见他,但他们已不是面对着面了。在此情形下如果他还想看见她必须转动眼睛,凯科斯正是这样做的,眼波扭转,使高毅怦然心动。随后,他就被那堵无情的墙壁代替了。她听见他的脚步声远去,上了二楼。她想他并不是特意来看她的(听说她就要离开学校),那短暂的邂逅不过是碰巧。她虽然心情激动,但比以前更加真实。刚才他定然是去学生处,或者他们系办公室(这些部门都在楼上),总之是有事办。当然,他可能预先估计到在办公楼里会遇见她。凯科斯选择了一条经过她所在办公室的道路,至少,经过政治教研室的时候他意识到这是她所在的教研室,因此他的脸一直侧向右边(否则的话,为什么不直视前方或侧向左边的财务科?)虽然办公楼里昏黑一片,他还是看见了她,并认了出来—一这从他的眼神里可以看出。当然他不知道此刻她的心清如何,对她又作何感想。他的头发剪短了,是一个非常时髦的发型,他比一年前更帅气了,简直成了一个明星。他像以前那样的机警,但显然更加自信了。他的自信没准还得益于她对他的肯定呢。高毅回想起她给他的第二封信中有这样英明的论断:看来你的情感方式就是拒绝,以拒绝别人而获得满足,看来你已经被宠坏了。
高毅的沉思被几个走进办公室里来的同事打断了。在此临别之际,他们变得亲热起来,显得十分依依不舍。互留电话号码后,他们反复唠叨说:今后一定要加强联系,同事虽然做不成了,但大家还是朋友,也许这样做朋友更好,更纯粹。他们建议开一个茶话会,欢送高毅,并站在她的立场上指责校方的种种不是,说他们也太不像话了,开一个茶话会是最起码的,要是他们不出这个钱,我们出!
高毅婉拒了众人的好意,表示完全没有这个必要。她拿走了抽屉里的一本小说以及一些空白信笺,装进带来的挎包,而将有关她教学生涯的一切(教课书、备课笔记、辅导材料和学习文件)留了下来。当然,她带走了那张凯科斯所在班级的名单,倒不是要留作纪念,她不想留下任何蛛丝马迹。高毅就这样离开了她的同事,与他们挥手作别后走下办公楼的水泥台阶。
只一年。一年前/无法预测这些变化/你脱离孩子的形体/像一次成功/阳光下缩小瞳孔/一些雄性物质绕着你飞/一年,分分秒秒都出了差错/你的头发不再是光滑的布匹/我从未看出你是个美人/你我行我素,走上美人之途/坚持月光下的进军/再灿烂的东西也经不住/这冷静的光辉
正好一年,太阳改造一个孩子/像最后时刻的淬火/为了另一批孩子的诞生/我走下台阶,记着你的幼稚体态/感到成长是一个错误/其次是时间
这首诗题为“成长的错误”,与“孩子们的合唱”在写作时间上大约相距一年。
从此高毅彻底离开了学校,再也没有回去过。
谁都认为她的离去是因为文学,因为文学与教学生活的互不相容,高毅不想委屈自己。大家为她的执着和果断而感动。她昔日的同事和她一样,认为这个学校丝毫不值得留恋,但他们缺乏她那样的勇气,更重要的是缺乏她那样的才华(可以卖文为生),因此只有在此烂下去了。与她相比,他们不禁自惭形秽。不仅高毅的同事,就是了解她平时为人的亲友也是这么解释她的辞职的。他们先是力阻她的意气用事,事后又对她的毅然决然表示佩服。后来高毅的有关事迹进一步传播至文学界,几乎成为一则神话:她是中国为文学理想而辞职的第一人,在文人纷纷下海做生意的今天她的逆向运动不仅难得稀有,而且弥足珍贵。在舆论的压力下高毅有时也信以为真,体会到自己的高尚和不凡,至少,这对她的小说发表和销售是大有帮助的。
离开学校以后,加上小说写作和发表等方面也比较顺利,高毅比过去放松了许多。她努力不去回忆往事,尤其是致使她辞职离校那件事。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每当她想起曾给凯科斯写信,想到给她写信是一个确切无疑的事实,她的脊背就会出汗。一时间高毅热血上涌,两腮发烫,虽然当时并无别人在场。高毅为自己的行为羞愧得无地自容。这里面没有所谓的痛苦或者伤感,但就其情绪强度而言一点也不比后者缓和,由于其内在的特性使内心冲突更加激烈。也许,这不过是对自我的蔑视和厌恶。当此种情绪日益强烈发作日趋频繁,高毅明白她已经从对凯科斯的迷恋中摆脱出来了。她明白自己已不再爱他,她关心的只是自己。她的神经系统以贬损自己的方式使她摆脱了与他相爱的可能。她是如此的低劣和丑恶,怎么能与和他有关的事物联系在一起呢?爱他这件事无论在今天还是在过去都是一个不切实际的幻觉。
他对她没有爱,也没有恨,他留给她的最后感受就是无限的羞愧。当然他不必负任何责任,是她自取其辱。
但她并没有就此中断与学校有关的一切联系。高毅给古天晴去过电话,对方的反应也很热烈。现在,他就躺在她的床上,在单薄的被子下面一丝不挂。虽然他已经毕业参加工作了,他的很多朋友仍然是当年大学里的同学,和那些仍留在学校里教书的老师他仍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古天晴性格外向,交往甚广,但从他轻易献身于她的事实看,她并不知道高毅给凯科斯写信的事。当然,她也从未提及。
她并不爱他,也不奢望通过与他的结合抵达凯科斯。甚至,她也从未把他当成任何意义上的替代品以安慰变态的心灵。她之所以与他来往只因为他曾经写信给她,从他的态度上她看出有机可乘。他留给她的印象既虚无又绝望,这样很好,她并不试图改变。高毅极为坦诚地向古天晴谈起她不幸的婚姻,谈到华云的不忠和偷情。
她不再相信爱情,认为人与人之间只存在片刻的温暖,这些都是她必须了解的前提性事实。古天晴点头称是。
有时,她从他的眼神里会看见某种令人担忧的同情,甚至比同情还要热烈百倍的东西。也许她的遭遇激起了对方的好胜心,看得出来他试图感化自己。他变得比以前更加顺从,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他从不提令她尴尬的问题,比如:你爱我吗?或者:我是你的什么人?或者:你认为我们之间是一种什么关系?
看得出来他的计划是长期无限乃至永远的,高毅不禁感到害怕。
她知道自己在利用对方的感情。她从不对他说爱,也抑制了他如此表达,看似平等的交往却是完全不公平的。她不对他说出那个字是因为灵魂空空如也,而他却满腔热忱。如果说利用是一种堕落,有目的的欺骗则更加不可饶恕。有时候高毅真觉得毫无自我辩护的余地。
她一面默默地吸烟,一面用手臂将古天晴搂向自己一侧。她的身体刚进来的时候微凉而光滑,慢慢地开始升温,此刻摸上去也稍有阻力了。她将一只烟缸放在自己光裸的胸脯上,轻轻地弹着烟灰并开始东扯西拉。每次,原则性的问题过去后总是这样的,古天晴积极响应,聊起各种无关紧要的话题。不知怎么地谈到了董靡靡,他居然也认识她。他们毕业于同一所中学,董靡靡比他高一届。在十一中她绝对是一个名人,她是团委干部又是学校篮球队队长。“她打篮球的时候所有的男生都跑去看,几乎我们所有的人都爱上了她。”他说。
“你呢?”高毅问。
“我也不例外。当然,我只是所有爱上董靡靡的女生中的一个,单相思而已。”
高毅说:“这叫做柏拉图,你知道吗?柏拉图是古希腊的一位哲学家,他的理念论主张世界的本质是精神的,看似葱笼的物质世界不过是对理念世界的拙劣模仿,一切学习和研究都只是回忆,是对灵魂曾寓居其间的理念世界的回忆。后来人们把非肉体的精神恋爱称为柏拉图,单相思就是其中的一种。你在听吗?这难道不比卿卿我我更有意思吗?”
古天晴回忆起一年前的一天董靡靡跑去找他,向他打听凯科斯的情况。她告诉他她的一个朋友看上了凯科斯,托他帮忙了解情况。当时古天晴还在上学,和凯科斯同班,虽然他们的关系一般,关于他的事还是知道一些的。当古天晴问及那个看上凯科斯的人是谁时董靡靡死活不说,至今这仍是一个迷。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始终低垂着。突然他睁开双眼直视着高毅问:“那人别是你吧?”
这一瞬间非常短暂,由于他的姿势未变,看着她时眼球必须转动,因此看上去像是白了高毅一眼,在阴暗的室内有如电光石火。随即,他的眼睛复位,两片细嫩的眼皮再次覆盖了他的目光。
高毅听见自己不诚实的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响起,她颤抖着说“怎么可能呢?
你是知道的,我是一个不相信爱情的人。”<!--over-->